南美日记：2023-09-16
对自己已经在国外这件事一点都没有实感。刚到的两天里一顿饭都没吃，吃的是速食和零食，为长途航班和转机准备而剩下的。听起来有点可怜。但其实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睡觉，随便塞点东西到嘴里，不饿死就好。（这种事千万别被妈妈知道。）长途飞行把我的长新冠都累出来了，又没有带药，只能迷迷糊糊睡了两天。也可能是空气好所以容易入睡，不知道。都有可能。
吃的速食和零食里面还有航班上认识的大哥送的几包。他不会英语，也不会西语，看我会说几句基础的英语就赖上我了。他帮我把行李箱从行李架上扛下来，说他帮我拿着，叫我帮他拎着一大袋吃的。袋子里都是泡面、辣条和魔芋爽一类的东西。他非要叫我拿他的零食袋，自己推着我的登机箱，总让我觉得怪怪的，该不会零食袋里藏了什么不能过安检的东西吧？临近安检，终于把行李交换回来了，我才意识到大哥也许只是怕我跑了，自己什么都听不懂，没有人可以帮忙翻译海关工作人员的简单句子了，所以才抓着我的行李不放，这样我就不会跑了。
这位神奇的大哥刚到转机的机场，就进厕所把工作邀请函文件撕毁了。他对中国海关声称自己是去工作，对转机国的海关则说自己是去旅游，一套操作很复杂的样子。不过，谁不是呢？——我对所有的海关都说自己是去旅游，其实我是去定居的。中国海关也不问我旅游为什么要托运两个大箱子，他若是问我，我也会说：“要去一个月呢，这不就等于住那一个月嘛！所有东西到当地买都很贵，再带回来也麻烦，还不如从国内带点物美价廉的东西过去，回国之前还能卖掉，赚一笔差价，划算！反正托运一个大箱子也只要500块，这些东西到当地再买可就不止这个数了。”
可惜中国海关只问了我几个简单的问题：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有签证吗、有酒店订单吗、有认识的朋友吗……他甚至都没有看一眼我打印的酒店订单和旅行保险，也没有检查我精心准备的手机。就这样放我过去了。而神奇的大哥作为福建籍人士，在另一家机场已经被拒绝出境了一次，这次换了个机场，和他素未谋面的福建老乡一起被关小黑屋审问了一两个小时才放出来。
临近登机，大家都在排队了，还有工作人员检查护照。我差点以为是常规工作，后来才意识到是那边几位大哥大叔看起来很“可疑”。工作人员当着他们的面，把护照翻来覆去地看，我瞥了一眼，是白本。
我的护照上有发达国家的过期签证和几个出入境印章，不怕有人查。我长了一张没被社会毒打过的脸，任谁见着都会以为我是个学生，所以很安全。到最后也没有人来查我。
刚落地安顿下来住进Airbnb时很迷茫。留在国内的那一叠写满to do list的纸张，落地之后一片空白。我当然有事情要做：办手机卡、办银行卡、办居留和租房。但是好累，不想动。所以干脆睡了两天。东亚人也好，华人也好，“游手好闲就是懒蛋”的文化基因让人一日不得安宁。我只好一边躺在床上，一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太累了所以需要休息，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时间还来得及。
太累的时候真的说不出话，哪种语言都说不出完整的话，脑子里的单词在跳舞，dancing，bailando。以至于别人看我呆呆的样子就开始放慢语速。不，我听得懂。语速再快一点我也能听懂。我只是害怕不小心从自己嘴里蹦出一个日语单词所以才陷入沉思，企图抓住同义词的不同语言，但抓不住。太累太累了。舟车劳顿，累得我长新冠都出来了。畏寒、流鼻涕、打喷嚏。刚住下头两天，睡觉都穿着长袖，不然太冷了。过两天才开始穿着吊带睡觉也不觉得冷。之前体感冷到我从行李箱拿出了加绒打底裤。
在国外的第一天：想猫、想喜欢的人、想过世的朋友。
“要是TA也在这里就好了。”
好孤单。我不是来这里上学的，所以也不会一下子认识一大帮同学。我还多少有些社恐，不喜欢人多的活动。接下来的人生只能自己走了。但比起在国内体会的身心痛苦，这点孤单简直九牛一毛。大不了就慢点做事，大不了就去社交网络上捞人，大不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睡大觉。
第一天到酒店已经天黑了，我太累了，直接睡觉了。第二天我给律师发了邮件，第三天收到回复，第四天律师助理带我去办了银行卡。第五天我自己溜达了一圈，吃了顿正儿八经的饭，之前都在胡乱吃。这顿正儿八经的饭配上手枪腿才花了3刀，供我分成3顿吃了2天。手枪腿上鸡皮、碎肉和脆骨被我掰下来喂了店里一只叫Tomas的狗狗。它虔诚地坐在我面前等着吃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吃的扔下桌，它还会伸出爪子碰碰我的腿。狗狗真可爱。
律师事务所看起来真的很忙。Los abogados siempre están ocupados. 助理走路的速度都很快，上下楼几乎要跑起来了。他带我去办银行卡，一路聊了很多。他说中国看起来很好，我说是的，from the outside。生/身在其中可就不一样了。
这里的人对中国都很好奇，他是第二个问我独生子女问题的人，第一个是接机的司机。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超生罚款和百日无孩，“如果父母是公职人员，生两个小孩就会让他们丢掉工作”。我说我有朋友家里有弟弟，政府工作人员经常会去敲门找他们。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
坐在银行的长凳上等，我一眼就看到他袜子上的可爱小狗。他穿了身西服，脚上是棕色皮鞋，坐在凳子上翘起二郎腿，可爱小狗就露面了。我和他分享了很多旅行照片，家里的猫猫狗狗，聊得很开心，最后互相关注了Instagram。他说他喜欢亚洲文化和Kpop，打算明年去韩国旅行，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中国。
我不喜欢中国，也不爱跟很中国的中国人相处。很难说中国的千年专制气质到底是被党延续了，还是被发扬光大了。但我出国以后的确能靠“讲好中国故事”交朋友，真有意思。
还是会很不安。手续还没办妥，总是会觉得不安的。我的“身份”由一个国家机构决定，而不是由我自己。记得《昨日的世界》里提到，那时候全球旅行都不需要护照，真叫人羡慕落泪。
如果现在全球旅行也不需要护照，恐怕全世界都会挤满中国人。
中国人的特征很明显，偏黄的皮肤和偏黑的头发不算。骨子里的社达和瞧不起别人的那股劲儿，是我眼里中国人最明显的特征。年长者称外国人“鬼子”，日本鬼子、韩国鬼子、鬼佬。年轻者瞧不起各国平平无奇的基建水平和速度，觉得还是中国最牛逼。至于本国的弱者，那是他们不努力、活该。李佳琪的言论引起众怒，但这不是单单他一个人的言论或想法。更多的社达藏在细微的地方：
你不会翻墙，不知道如何配置VPN，是你不努力。你没有钱走正规途径留学和移民，是你不够努力。你们偷渡出国，影响普通人旅游签的办理，是你罪该万死。不然呢？像我这样聪明又努力的人才能学会翻墙，像我这样高净值的人群才能走“正途”，你们影响了我，是你们的错。你们素质低下，这和中国的教育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们自己不努力。我的时间精力宝贵，如果想了解我是如何一步一步“靠自己”走到这里的，请给我付费。
我时常和不那么社达的中国人说自己看见中国人害怕，要绕道走。不然稍不留神就会被嘴，不被嘴你也知道他们背后会说什么。
还有：
你为什么不去发达国家，你为什么不去更发达的地区，你为什么要去一个“不如”中国的地方生活，那里有什么好的？
中国人的生活千篇一律，像考卷试题，都有标准答案，没有开放性问题。作文按点给分，管你有没有个人思想呢，听话就行。中国文化和东亚文化都是只可远观的文化，一旦身处其中，就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中国速度”也常常吓坏我。中国人落地第一天就办好了手机卡，第二天就办好了银行卡，第一个礼拜就认识了不少当地的中国人，第一个月可能餐馆都开起来了。我只能望而生畏，感觉自己像个乌龟，或者蜗牛。落地先睡两天，第三天才勉强爬起来办事。也许蜗牛是更合适的形容，不仅做事很缓慢，而且遇事就缩进自己的壳里——明明那壳相当脆弱，被人踩一脚就会碎掉。但是怎么办嘛，跑不起来啊！
还好并不会有什么人来踩我的壳。
而我，只想生活在一个蜗牛也能好好生活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