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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CIAL PAGE]

她唤起了被我遗忘的那部分我自己。






订好了单程车票就快乐起来了,好像平淡如水的、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突然有了个盼头——像黑暗的边缘升起了黎明,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明明在这希望背后依旧是同样乏味而不知所措的生活,这一瞬间的好心情却止不住。人类真是一种傻乎乎的动物,就这样在无聊中制造趣味以度过漫长的一生。






“不知道从发达国家来的人坐在这样的车厢里会是什么感受。不过,他们可能压根不会买这么便宜的车票。”

车厢里混着销售员的叫卖声、手机视频外放的声音,还有聊天、讲电话的声音。

“你管他们呢。”

她从包里掏出了平板电脑,开始大声播放并学习拉丁文。课程显然是提前下载好的,不需要使用网络。破破旧旧的平板电脑满身伤痕,和破破旧旧的列车很般配。

我看着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怎么?入‘乡’随俗嘛!”
“适应得够快啊。”

我摸了摸兜里的耳塞,没有掏出来。


不同阶层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但它们都是真实的世界。她像是游走在这些世界之间的缝隙中,在哪儿都是一副舒舒服服的姿态,仿佛生来如此。任何世界都阻止不了她。

而我呢,是一条在哪里都觉得别扭的可怜虫。


“你仔细听听,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其实很像交响乐。”她说。

车轱辘咚咚、咚咚地响着。

背后的男人在和同伴聊天,邻桌的女人在讲着很难懂的方言,前面销售员的叫卖声渐渐靠近,“酸酸的甜甜的,营养价值高高的”……外放的视频有的配着音乐,也有的在播理财课程的广告。不知哪里响起了戏曲的声音。有人咳嗽了两声,又有人打了个大哈欠。

车轱辘依旧咚咚、咚咚地响着。


“是吧?”
她瞥了一眼我放在口袋里的手。

“耳塞吗?掏出来戴上吧,小可怜虫。”
她笑得开心极了,像个小孩子。

这下我相信了,她说自己会读心术绝不是撒谎。
令人惊讶的是:我没有感到惊讶。

“好,我的女巫。”






“多土呐。”我看着窗外稀奇古怪的建筑,不由地感叹,“很多地方口袋鼓起来了,脑袋却不富。”

“很多东西都是当地人看了觉得土,外地人觉得很新奇呢。或者说:看多了的人觉得土,刚接触的人觉得新奇,初来乍到嘛……我就觉得很新奇。我在城市里长大,没见过这些东西。”

我以为她的从容来自于对书籍的热爱,又以为读书能让她见多识广。没想到她生活的范围其实很局限,局限在那一座城市的某一个区里。原来她没见过的东西也很多。提到要出远门,她的眼眸亮晶晶的。

倒也是,谁会在书里描写乡下胡乱造的房子呢?闷头读书不出门一定会读成傻瓜。


“外国人看见那些别墅应该会更惊讶吧,竟然可以把自己家的独栋建成城堡的模样!当然,也仅限于乡下了。城里没有这样的自由。”

我突然好奇,如果她出生在乡下,会喜欢城市吗?可能不会。但她若是生在乡下,一定对城市充满着好奇,就像生在城市的她对乡下充满好奇一样。


窗外那座城堡已经飞远了。我仍看着它。

“要是只有一幢楼建得漂亮,其它还是很土很朴素,只会显得突兀吧?”

“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以为的欧式和真正的欧洲建筑差太远了。海外出现的左宗棠鸡、幸运饺子之类“中式美食”,在国内也根本见不着。文化与文化之间是有隔阂的。”

“这么说来,语言像细胞膜。”

“你们理科生可真有意思。”她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不支持文理分科,但是,你们理科生可真有意思!”

她又强调了一遍。

“虽然,前面的‘虽然……但是’并没有什么关联,但是,我真是个不及格的文科生啊。”

她笑得厉害。这回的“虽然……但是”更加没有关联了。我也笑了起来。


“以前看过意大利人拍的一部黑白片,是很老的电影,名字我忘了。里面有个镜头拍他们跳舞,男男女女挤在不大的舞厅里跳交谊舞。如果男人想揩油,女人就会瞪他、踩他。据说那种舞厅很便宜,是工人阶级的廉价消遣。”

她讲起话来很难停下,好像总有说不完的东西。

“当时我就在想,我们这儿很多舞厅不也是这样的吗?只不过去跳舞的多半是退休年纪的人,年轻人有别的消遣。当时我想呀,要是有导演把这些舞厅里的场景拍下来,一定会有人觉得土吧?但是中国的这些舞厅,和意大利的那些舞厅,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到底什么是土呢?”

“为什么时装秀的模特穿得花里胡哨就是时尚,普通人花里胡哨就是土呢?因为他、她们身材好吗?因为她们有气场?到底是为什么呢?她们的气场是哪儿来的呀……”

她提出了一连串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好在她也不是真的在向我提问。

“我觉得土是因为不自信。但有自知之明的才叫自信,没有自知之明的应该叫自大。——自大又是另一种“土”了。什么是自知之明呢?”

我眯起眼睛听她讲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睡吧,笨蛋。”
她闭上了眼睛,顺势往我身上一靠。

结局是我们一起睡过了站。


当然了,这并不要紧。
至少我们还有路可以回去。






“其实我口袋里也有耳塞。”
“啊?”

“那天在火车上,我的口袋里也有耳塞。如果旁边是别人吵吵嚷嚷或者外放视频,我一定会戴上的。但我旁边的人是你。你挺安静的。”

听到这话,我笑眯了眼睛。

“如果我也很吵呢?”
“你不会的。”

“这么信任我?”
“信任是另一回事。就算不信任你,你也不会外放的。”

“这么肯定?”
“如果条件允许,你会坐更好的车,更宽敞舒适的车。”


喔,我的女巫,我肚子里的蛔虫。

但我知道,就算条件允许,她也只会坐最破旧的车。那是她体验人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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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

当别人对我说「我们」一词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谁和你是“们”了?」我一向把自己当成独立的个体,不想与任何人结盟。

但你不一样。在我眼里,你我是可以成为「我们」的。






我周末休息两天,常常是周六出去好好玩一整天,周日在家好好歇一整天。如果不巧只有一天休息,一定是要宅在家里的。工作以后和学校里的朋友不在一座城市了,也没交到什么新朋友,更没有精力养宠物,家里有些空荡。

一个人的生活嘛,总觉得有些单调。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话已经说了一半了。


“你要不要来我家玩?我家有……”

半句话脱口而出以后,我才想起来自己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
她歪着头看我。

“有舒服的……”
又在说蠢话了。

“舒服的什么?”
她嘟了嘟嘴。

“…………床。”


完了。


但这话不假,我的床的确很舒服。床架是房东留的,床垫是我自己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是嘛!”
她笑了起来。

“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支支吾吾的。

“周日吧!”她看起来很高兴,“周日是休息的日子。上帝花了六天创造世界,第七天就应该休息啦。”

“你信教?”
“不信。但是觉得好玩儿嘛。”

“……”
“那就说定喽。”

“好。”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真的来了。

她把我租的房子当家一样,搞得我倒怪不好意思的。


“还是别人家床睡起来舒服啊。”
她把鞋子一踢,大大方方往床上一躺。

“舒服!”
她边说还边把腿倒搁在了墙上。

“说得好像你睡过很多人家的床似的。”
“那可不。”

接着,她把从小到大的闺蜜们给我数了一遍。

“你们还有联系吗?”
“当然啦!朋友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我好像没有她那样的朋友。我的朋友都很淡,淡得近乎消散了。

“我可以睡会儿吗?困了。”
她讲了一大堆小说情节一样的友谊故事,应该是讲累了。

“嗯……”


她不害怕吗?我的确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情,不会做伤害任何人的事情。但此时此地,如果不是我呢?如果她碰上的是其他人……

我感到难过。


信任我的人是她。

邀请她来家里玩的人是我,说自己床很舒服的人是我,允许她在自己床上睡觉的人是我,现在想突然把她叫醒,对她进行批评教育的,也是我。

她会同样地信任别人吗?她会同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别人的床上睡觉吗?我摸不准答案。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答案。

我能肯定的是,如果她遇见的是别人,早晚也会收到类似的邀请。

“要来我家玩吗?我买了新游戏。”
“我家猫猫很可爱,你想见见它吗?”
“你喜欢看电影吗?我新买了投影仪。”

无论如何也不会是那句蠢话,那句分了三次才说完的蠢话:


“我家有……

“舒服的……

“…………床。”


这样的话根本不应该说出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仅说了出来,而且对方还接受了邀请。不仅接受了邀请,而且还躺了上去,现在已经安然入睡了。

她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好乖,我没有办法盯着她看,也没有办法不盯着她看。


“唔……”
她翻了个身,哼哼了一下。

“唔……你也……睡……”
“什么?”

“趴桌子上……”
“嗯?”

“你可以……唔……”
她迷迷糊糊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神奇的是我听懂了。

“我可以趴桌子上睡是吧?”
呵,鸠占鹊巢。

她扬起了嘴角,眼睛隙开一条缝,又很快合上了。看来是真的很困。


等她睡醒,我的手肘已经失去了知觉。桌子上还有一滩口水。她在一旁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还捂着肚子。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我饿了。”
“是笑累了吧?”

“嗯!”
“笑也挺消耗体力吧?”

“嘿嘿。”
她依旧傻笑。

我问她昨晚干嘛去了,今天这么困。她说:“一想到要来你家玩儿,就高兴得睡不着。嘿嘿。”

她像春游秋游前的小学生一样。


如果此时此地不是我,是其他男人呢?她也会高兴得睡不着吗?

我没有问。


“走,吃饭去。吃完送你回家。”

来不及买菜了,那就吃外食吧。
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很像个家长,半吊子家长。她则是捡来的小孩,高高兴兴跟着我走。






“你家床真的很舒服。”
我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她还不忘夸我的床。

“那必须啊。”

“有机会再睡!”
说完她就蹦蹦跳跳地进了小区。留我一人在原地思索:为什么本应引起歧义的话语,从她嘴里冒出来就完全没有让人浮想联翩的感觉呢?

不明白。
她像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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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

我要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了。我会和所有的棉袄说再见。关于冬天的记忆只剩下你。你是冬日里唯一的慰藉。我会把你的温暖带到夏天,变成凉爽的风。






一下子就入夏了。春天鲜艳的颜色变成了淡雅。粉色和玫红不见了,只剩下深深浅浅的绿。


我开始好奇她的生活。

我们原本就是朋友,但并不了解彼此的生活。好像聊些精神上的东西就足以维持友谊了,以至于我从未真正关心过她在现实中的生活。

她说她周末在仓库包书,这是她维生的方式。她说她需要的东西很少,打份零工就够生活了。






“为什么不让店员做这些活儿呢?”
“在书店里包书,搞得乌七八糟,那还像话吗?”

“倒也是。”

仓库的味道不好闻,混合在其中的牛皮纸的特殊气味却让人忍不住吸鼻子。

她负责包书,我负责搬运。
她说我帮了她大忙了。平时她一个人搬,总是会花很长时间来来回回走。搬书倒不累,走路走得很累。她还说她的足弓不适合长久地站立和走动。


“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工作的啊?”
我实在好奇。

“这你就别管了。”
她轻描淡写。

她动作很快,一本又一本地包着。
我在一旁很懒散,发着呆。

真是羡慕,有些人好像生来就手脚利索。而我做事的时候很笨拙。

看着她专心的样子,我总想说点什么。






“我们在一起吧?”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刻。






她一本又一本地包着书,没有说话。
我看着她,又不敢看着她。

凉了。我心里已经在放六月船歌了。明明是夏天,听起来却很冷。

她没有停下。
仿佛我刚刚说的话是一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平常到不需要回答“好”或者“不好”,甚至连一声“嗯”都不说也可以。



她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包书的速度放缓了一些。
这样的气氛,我倒也不觉得尴尬。

牛皮纸的气味若隐若现。


“你会接吻吗?”

她停下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他们说可以从吻感受到双方是不是合适的人。心理学有研究过这些。”

她放下了手中的牛皮纸和书。


她看着我。
我不知所措。

牛皮纸的气味渐渐淡去。
最后,我只闻到她的呼吸。






后来我们没有“在一起”。
我们只是亲吻彼此。

因为谈恋爱就有可能分手。
不谈恋爱就不会分手。

因为谈恋爱就有可能出轨。
不谈恋爱,她喜欢上别人就是她的自由,我没有资格要求。

靠近也是我自己想要靠近,害怕也是我自己感到害怕。


她说勇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品质。

而我,是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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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

我也会担心搞砸,我也会想逃,我也会害怕。






知道她住哪里以后,我总是忍不住路过。我想要再靠近她一点,同时也害怕自己侵犯她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拨了她的电话。


“喂。”
听筒里传来她慵懒的声音。

“你还没睡啊?”
“说吧。”

“……我在楼下。”
“我下来。”


她说她已经睡了。她说她的手机开了免打扰模式,但她给我设置了允许来电。她说她知道我需要她。

我们在夜里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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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

模棱两可通常会导致不安,因为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很奇怪,我好像知道答案,而你什么都没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得到的答案,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也只是“好像知道”。我们的沟通是游离在言语之外的。

就像我常说的那句话:
言语是不足道的。






有事情没做完就无法入睡,会熬夜直到错过睡觉列车而变得清醒。我在深夜的列车上赶工,错失了睡眠的最佳机会。

这次终于坐上更安静的长途列车了,相应的,也花了更多钱。

而她好像不需要睡眠。


“你说那些被流放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和点点星光般的路灯,自言自语。

“流放和流芳只差一个调,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讽刺呢。”


风景一路变幻,内心安然。

我们好像总是在路上,也不知会流浪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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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

那天他问我了。

“那件红色卫衣呢?”
“扔了。穿得太旧了,褪色了。”

我没有说实话。

扔掉红色卫衣是为了扔掉记忆。它的确太旧了,但我不会因为衣服旧就把它扔掉。

那件卫衣陪伴了我十年。
我扔掉的是过期的过去。






“你知道汗手的好处吗?”

我摇头。

“就是穿针引线时不需要用口水。”

她咯咯笑了起来。
接着,她又继续发问:

“你知道汗手的坏处吗?”

我摇头。

“就是如果第一次用手汗穿针失败了,第二次再用口水,会尝到咸味。”

她笑得更厉害了。

怎么会有人长到这么大,还能在路边笑成傻瓜?不过她看起来的确年轻。我看着她幼稚的样子,时常以为她还在念高中,心里忍不住想要催促她回家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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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距离正好。

再近我会逃跑。






“我觉得蒸桑拿的人是花钱在冬天买夏天。”她忽然这样说。

空调坏了,维修师傅要过两天才有空来。可夏天已经开始了。

我们横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还是能感受到身体在微微发汗。鼻尖、腋下、膝盖窝和后背。

“我以前不喜欢夏天的,只觉得夏天黏腻讨厌。”她接着说。

“现在呢?”
“现在觉得出汗也很可爱。”

“哦?”
“以前会觉得不优雅。头发丝不像广告片里那样潇洒自如,衣服也会贴着背,汗总也擦不完,很烦。”

“是喔。”
“现在觉得这样也好,和蒸桑拿一样嘛。”

“你喜欢蒸桑拿?”
“没试过。我怕烫,不过初夏的温度刚刚好。”


我甚至不知道她来自什么样的家庭。她从未提起过。我总觉得她是落难到人间的,不然怎会和我一起感受没有空调的初夏?

她应该有很多地方可以住,为什么偏偏来我家?我家只有一张舒服的大床,其它几乎一无所有。我鼓起勇气问了她。

她说她没有家。

她说从成年到现在,她一直在住青年旅舍,居无定所。行李也很少,几乎只有衣服。只有居无定所的人才会觉得一切都是麻烦,包括收到的礼物和信件。

有些旅舍就是开在小区民居里的,我先前送她回的“家”就是那样的旅舍。她说想要再便宜一些的住所,可以去找求职公寓,但那样的“公寓”环境不好,她很难落脚。长租青旅的价格也可以商量,最多旺季多付些钱。

她不说的话,我不会知道这些。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租房吧?”
我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

“建立联结是危险的。”
“是喔。”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你的床很舒服。”
她笑了起来。

“笨蛋,一直住青旅,当然会觉得普通的床很舒服啊。”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睡在你旁边很舒服。”






[SPECIAL PAGE]

[她说]

如果我要睡你,一定是就着肖邦的夜曲。不要鲁宾斯坦的版本,要波利尼的情绪化,波动,起伏。他弹得重时我吻得轻,他弹得柔时我吻得深。要久久趴在你胸前听心跳的声音,要看着你迷离的眼睛。要调情不要进入正题。要沉默不要言语。要等到第六首才开始脱衣。在第十三首才进入正题,敷衍一般解决了欲望。短暂,平淡,美好。

剩下的六首里我们不说话,收拾着七零八落的房间,再一次冲洗身体。不必穿好衣服,只需赤身相拥。互相依偎着注视着,在第十五首终于累得闭上眼睛。

你很快睡着了,我一直醒着。

音量应该调低了。
音乐还没结束。






她会在我家住多久呢?

只是租的房子,她住进来以后已经被我当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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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他么?”
“喜欢啊。”

“有多喜欢?”
“喜欢得紧。”

“喜欢到可以结婚吗?”

婚姻可是吃女人的制度。但凡意识到这点,女人就不想结婚了。

“你是不是他派来试探口风的?”
她警觉地瞥了一眼他。


露馅了。但他不能就此放弃。


“我也是好奇。”
他只说了原因的一半。

“那好吧。不管你是不是试探,我都实话告诉你:喜欢到觉得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但我不喜欢婚姻制度。”

“那就是喜欢到可以共度余生喽?”
“有人管这叫‘共度余生’,我也不喜欢这个词,听起来真诚又虚伪的。余生还没过完呢,谁能这么笃定?”

“也是。”






这是朋友后来告诉我的事情。他觉得她说的太有道理了,便没有继续追问。他对从天而降的她很好奇。

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奇。


我不是故意派人去探口风,我只是从没想过她会喜欢我。她看起来好像离人类很远。

而我只是个凡人。






“你想吗?”
她凑近我。

“我活儿很差来着。”
我实话实说。


可我的实话经常会被人以为是拒绝。被误会的话就算了吧。反正没有发生的事情都不重要。

我听到过太多次需要回答的问题了。
而我没有确切的答案,就无法回答,甚至无从开口。

我想吗?什么是“想”,怎样的程度才算得上想,我说不上来。我心里的“想”和对方心里的是同一种标准吗?我不清楚。如果满分是10分,我心里觉得6分就算想,而对方觉得8分才算呢?或者相反:我觉得8分才算想,对方觉得6分就足够了,那又算什么情况?如果我的想停留在7分,这算想呢,还是不算?

因为没有定数,我只能回答我知道的东西,也许是我自以为知道的东西。我只能答非所问。我的答非所问多半会引来更多难以回答的问题,譬如:

“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


但当我原原本本说出心中的困惑,别人却问我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在别人眼里,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你想吗”只有这两种回答,非此即彼。并且,如果没有回答“想”,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那多半是“不想”。——不然干嘛不直接回答“想”呢?

我于是学会了逃避别人的眼睛。我不想看见别人眼中的失落,也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心里的游移。

又要重复过往的剧情了吗?明明习惯了人来人往,可这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了。我是不想失去抽象的、虚无缥缈的、有可能但不一定获得幸福的机会,还是不想失去具体的、真真切切的、在我面前的她?

我无法回答。


想办法说些什么吧!
话到了嘴边,又变为沉默。


而她只是笑,笑着凑近我,一点一点。

直到她的鼻尖触碰我的鼻尖。
直到她的侧脸贴着我的侧脸。
直到她的话语呢喃在我耳边:


“我经验也很少。”






一切都成了碎片。
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我记不得。

留下的只有碎片,断垣残章。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了,也不记得是怎么认识她的了。

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们好像相处得很熟、很熟。

一定是有什么损伤了我的大脑,让我好似一个失忆了的人。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和你一起跳舞。”
“我不会跳。”

“那你可以当一棵树桩。”
“不要。”

她才不管我说什么呢。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开始围着我转圈圈。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她一直说她喜欢我带着笑意的眼角。而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眼角会带着笑意。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她不喜欢夏天,但更讨厌冬天。她说那个冬天我们抱在一起取暖,让她觉得冬天没有那么讨厌了。

后来,她去没有冬天的地方了。
她说这里的气候不适合她,她在这里好像快要死掉了。

流浪的人儿流芳又流放。






她说勇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品质。

这一次,我也将要出发。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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