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外国人的纪实文学（二）
本文提及皇帝的新冠，为了读者的人身安全，请勿直接分享至墙内。
我时常觉得应该做些什么。看着路边的文革式标语，我真的想把它们都拍下来，翻译成多种语言，拍给全世界看。比如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比如“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比如“一人感染/全家隔离”。但几乎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没有举起相机或手机。我想用自己的镜头记录一些我觉得美的东西，而不是记录丑陋。
我也想录下所有街上大声循环的“请打开X康码”“居民朋友们，明天上午核酸检测的时间是……”以及“进入本店请主动测温扫码，谢谢配合”，放给全世界听。可是我只录了几条，播放的时候便觉得恶心了。于是我删除了它们。
只有写下来的时候不会让我心理上想呕吐。那就写作吧，我别无选择。
有的时候我会疯狂搜索外媒新闻关于中国“疫情”的报道，越小众越好。因为大众熟知的媒体（如BBC）已经被政府驯养的工作人员围攻了。在中国我们将这种工作人员称为“五毛”，因为他们发一条帖子大约赚五毛钱。他们会在评论区用中文甚至英文混淆视听，引起围观网友的谩骂。或者他们理直气壮地说谎，说合理化中国的一切荒谬，并指责媒体造谣污蔑、惹事生非。
换一些小众的媒体，才能在评论区看到人类的真实留言。只是浏览量和评论也少得可怜。但它们能给我安慰。当我看到别国的普通人为中国居民感到难过和愤怒的时候，我就能确认自己的情感还正常。
一个正常人长期处于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中，真的会忍不住以为自己不正常。为什么这么多人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而我却好想上街发疯？为什么他们可以觉得就这样过呗，而我却想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我不了解别国的法律。我只知道在中国，“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这顶帽子是可以扣在一个人身上的。他也许没有组织任何大规模活动，也没有支持者和信徒，但他可以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犯罪者”。
什么样的国家政权可以被一个单独的人颠覆啊？那也太脆弱了吧。我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也问过律师到底怎样才算“煽动颠覆”。律师没有回答我，他叫我自己看卷宗。然而中国用来查法律案件的网站（我忘了叫什么了）已经是实名制的了，查询之前必须实名注册。算了。
很多事情就这样算了。本来是很普通的事情，应该是垂手可得的事情，都会变得越来越难。正如我们曾经拥有互联网，后来只有墙内网。刚开始很多论坛都可以不登录，直接发表回复，后来必须邮箱注册，再后来必须手机注册，最后所有网站都得实名制，不然不允许用户继续使用。如果你没有中国大陆的手机号码，就用不了了。或者这样：海外华人可以上传一下自己的护照，这样也算实名了。
如果现在还有不需要实名制的中国大陆网站，那也只是漏网之鱼。
本来很优秀的网站，云集了各路高质量网友，折腾来折腾去，大家纷纷“算了”。
然而就算是最最害怕个人信息泄露的中国网友，为了使用最最平常的网络服务，很多时候也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信息。至于谁来保障隐私呢？没有人。比起保护人民，中国的法律更像是保护政府用的。脆弱的政权深知自己摇摇欲坠，为了维护自己，变本加厉地给人民添麻烦。
一部分人民在忍耐，一部分人民迟钝到没感觉，或者只是把一切当作常态，还有一部分人民在祈祷它的崩溃，并为之努力着。
长期高强度的审查压迫，给生活带来的是什么？
也许对从不关心政治的人来说，只是多了几个不方便说的词。
深夜，朋友被大巴转运走了。和其他所有深夜转运的情况一样，不知道去哪里，没有事先通知，没有商讨，没有负责的负责人。我能做什么呢？我在家里吃着夜宵，而朋友在寒风中被赶上大巴车。我恨。恨自己几乎做不了什么，只能说脏话。说多了也累了。
我和她聊天，找来网上看到的投诉举报攻略，分享给她。又把她分享给我的视频存档，分享给其他网友。最后我困了。我祝她睡个好觉，睡醒再战。——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我希望她睡得好，希望她在睡前暂时抛下愤怒。休息好了才有精力战斗。虽然我知道，我们都已经很萎靡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通了电话。在说了很多平常话后，双方都沉默了。还能说什么呢？不能再往下说了。我们见面时经常聊的话题，在电话里是绝对不安全的。
身边好几位朋友有经历过相似的事件：语音通话突然中断、视频直播突然被掐断。大家猜测是聊天时说了一些敏感词，机器自动就掐断了。
久久的沉默。我知道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很多话不能说。
除了通话中断，还有可能被禁言甚至封号。没有人想冒这样的风险。中国人只有微信和QQ可以用，而它们都是腾讯公司的。没有了就没有了，别无选择。
我也知道我们想说什么。我们想说的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操他爹的习近平，怎么还不死啊？共产党什么时候垮台，赶紧的。祈翠。翠翠翠翠！
中文“翠”字上面是两个“习”，下面是“卒”，意思是死。“祈翠”连在一起，就是“祈祷习近平死”的意思。中文作为象形文字的确博大精深，在中国官方丧心病狂的审查下，民间的造词技术也越发出神入化。中国数字时代（CDT）的每篇404词库解说都是经典，真心希望能有大翻译运动让喜爱中文的外国人领略一下汉字的魅力与风采。有时候看外文报道，我都在想，你们还有成吨的素材可以写，真的！请多发掘一些有趣的内容吧！
但在所谓的“境外势力”注意到之前，我不得不自己先写点。
想要谈论政治的中国人只有几个选择：
一是在线下与关系亲密的好友面对面交谈；
二是在墙内用各种花里胡哨的方法规避审查，包括谐音、造字、拆字、错别字、填空题、火星文和emoji；
三是想办法翻墙，在墙外享受正常说话的权利。
很难说到底是发明谜语更麻烦，还是学会翻墙更麻烦。对我来说二者都很麻烦。
现在在中国大陆使用VPN已经困难重重了，绝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下载一些软件就能用。你在墙内找不到VPN的安装包，而在手机上能轻易下载到并使用的app极有可能背地里和公安部门合作、一分钱都不要就出卖了你的信息。
至于谜语，那还请看中国数字时代记录的国新办习近平敏感词库里35467个敏感词及其组合。
哦，可怜的键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