ʕ •ᴥ•ʔ

“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和你说。”
“欸?”

拍毕业照的那天她走向我。


我们没什么交集,只是两个很孤单的人,一直独来独往。独来独往的人在人群中总是那么扎眼。我很早就注意到她了,但从未和她说过话。想必她也一样。

拍了毕业照四散而去的同学们脸上都带着欢笑。人生的又一阶段结束了。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纷纷投入到新的生活里去了。暂时没有作业和考试,暂时没有领导和上司的快乐日子,也就这么几天。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啊?”

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也没有再多说。




为什么会突然和我说不想活了呢?我想不明白这一点。


再次见到她是在校的最后一天。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但她先开口了:

“活着很累。光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累了。事情总也做不完,很疲惫。”
“比如说呢?”

“睡觉倒还好。吃饭、洗漱什么的都让我感到疲惫。”

我听说抑郁症的人会这样,做什么都觉得很累。生活中最平常的事情也会变得困难起来。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尽量多说一些话:

“饭端到面前吃也累吗?”
她抬头看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就是,如果有人把饭端到你的面前,这样吃饭还会觉得累吗?”
她摇头。

“那就好啦!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如果她真的不活了,我会觉得惋惜吗?会。但我对她的人生一无所知,更别提对她有什么情感了。那么,我是在惋惜什么呢?

那天我请她吃了一顿校外的快餐,她对我说了声谢谢。

快餐是学校边上最常见的东西,但我其实想请她吃点好的。然而,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请一位在一起说话都不超过十句的人到更远的地方去吃一顿饭呢?我对她一无所知。我甚至没有资格对她说一句“要活下去啊”。




不会再见面了吧。唯一一起吃的那顿饭竟然是快餐,我心有不平,但也只能这样了。

我对活着同样没有执念,只是不小心活到了现在而已。说不上累,所以就活了下来。如果很累的话,我也会想死的吧!但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呢?我又为什么会觉得惋惜呢?

时间久了,心中的困惑也被我遗忘了。直到再次遇见她。



“还活着啊!”
“嗯。”

她轻轻地抿了一下嘴角,并没有微笑。



她很美。很久不见,看到她的瞬间我才想起来她很美。

我并非好色之徒,只是喜欢欣赏一切美的事物。至于人,倒很少注意。她的美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她的气质清冷而格格不入。她看起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像是随时准备离开。

为什么别人没有发现她的美呢?是因为她的美,我才觉得惋惜吧。如果她可以活下去,就算她的生活与我的没有任何交集,只要我知道这份美还存在,就足够了。如果她选择不再活下去,那这份美就不存在于生活中了,就没有可能性了。它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



她把薯条放在我面前的餐盘上,又转身离去。

同龄人都恨不得事业飞黄腾达,我也不例外。像被海浪裹挟着一般,踉踉跄跄走到了现在这一步。而她,若无其事地在快餐店打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穿着工作服,在前台的侧边捞薯条。明明那天我们,同一所学校同一级的我们,都领到了毕业证。明明所有的同学们,包括我,都把这一纸文凭当作了过上优越生活的敲门砖。

我也时常觉得很没劲。但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呢?像《月亮与六便士》里那个男人一样,抛妻弃子来到岛上,开启自己的第二人生吗?不了吧。我宁愿一个人过一生,也不要拥有麻烦的家庭关系。为了摆脱父母的控制,我已经努力离得够远了。

虽说一个人总是更自由些的,但我仍被困在世俗里脱不出身。



已经打烊了,店里的灯灭了好几盏,我头顶的那一盏还留着。后厨还没收拾完,她给自己拿了个餐盘,坐在离我不远的位置,开始吃当天没卖完剩下的薯条与汉堡。

“平时就吃这些吗?”
“嗯。”

“难怪会觉得活着很累嘛!吃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吃点好的如何?”
“我不会做。”


在“你可以学”与“我可以教”里,我终于还是说出了第三种可能:

“我请你吃。”

没等她回答,我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一个人的饭很难做,一不留神就会做多,吃不掉浪费,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鲜了。我又没有室友,还喜欢每天吃不同的饭菜,常常想要是有个饭搭子就好了。不为别的,起码能节约粮食吧!你觉得呢?”


我们都住这附近,只是我不吃快餐,要不是快饿死了,我也几乎不会正眼瞧快餐店,所以之前从未遇见她。今天不知怎么突然很想吃薯条,才走进去的。回想起上次吃薯条,还是毕业散伙的那一天,在学校门口的快餐店,请她吃的那顿饭。

“而且之前请你吃快餐也不是我的本意,是那个时候不好意思。怕你觉得很奇怪,所以不敢提议说去远一点的地方吃好一点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怪可惜的,总觉得是心中的一个小小遗憾。既然这么巧遇到你了,那就请你吃点好的吧!”

“为什么?”

“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嘛,所以再见面很意外。而且你说过不想活了,所以有些话得在你还活着的时候说出口,不然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啊。”

对我的滔滔不绝,她依然只有淡淡的一句“嗯”。但她没有拒绝我的提议。


我敢一下子说那么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当年我们只是没说过几句话的同学,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老同学见面,当然要多说几句热乎的话。给自己找好理由的我终于变得不那么拘谨了,而她依旧是那样平静。






她吃饭时总是很沉默,不多言语。她的面无表情让我不禁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些许的怀疑。

“好吃吗?”
“好吃。”

“真的吗?”
“真的。”

她和我解释说自己只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所以天天面无表情。而天天糊弄着吃饭也不是因为吃不出好坏,只是因为太累了。累的时候就顾不上那么多,能不挨饿就可以了。至于在餐饮行业打工,最大的原因还是备餐时不需要与人交流,没什么好对接的,不用讲很多话,还有东西可吃。我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曾经说过的“活着很累”是什么意思。


“那天……为什么会突然和我说呢?”
“不知道。我感觉你会理解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理解我,如果感觉对了的话。”

我们是相似的。不同之处在于我只是对不想说话的人话少,而她则是本身就不爱说话。不论面对何人,她都是一副安静的样子,仿佛声带是个多余的器官。如果不开口问,她几乎不会说什么话出来。


她和我说在连锁快餐店工作要比在别的餐饮店工作轻松很多,因为员工的流动性很大,没有人会把快餐店当家。人们只是过来打打零工,稍有些资本便去做别的行业了。能做到管理层的毕竟是少数人,而像她一样拒绝提拔的人几乎没有。如果是一家温馨的小店,西餐厅也好日料店也罢,时间久了人与人之间相互自然就熟悉了,现代人寻觅的温度与情怀就从中诞生了。但她害怕这样的生活。她说太亲近了会被灼伤。

她像是永恒的陌生人。


我好奇她对世俗生活的看法,但不知如何开口。那样气质的人,似乎本就应是格格不入的。融入社会反而是怪异的事情,与天性不符。而像我这样按照社会的要求一步步走,反倒是痛苦的假装。

她不用假装真是太好了,那个瞬间我这样想。那是我做不到的事。而我能做到的,也正是她无法做到的,像所有人那样过一种普通的、波澜不惊的、看似安稳的生活。在人人都追求“更好”的时代,她的选择像是一种放弃。她不仅是不想再活下去了,在下定决心去死之前,也同样不想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活下去。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老婆说我家务做得太少,我觉得没那么少啊!”

同事闲聊时开始抱怨,说自己已经是会做家务会买菜的男性了,已经打败了80%的同龄人了。他认为自家的家务分配很公平,但他的伴侣显然不这么认为。

“你一般做多少家务啊?”
他把目光扭向我。

“我没有老婆。”
“那是同居女友吧!也差不多啦!”


也许是八卦的同事在路上看见了什么却没和我打招呼。

前阵子快餐店人员变动得厉害,原本合租的几个员工都纷纷转行跳槽。她生活中麻烦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有同事提出合租,只要点点头就可以了。而自己寻找合适的单间对她来说难于上青天。“光想到要联系中介和看房,就已经在头痛了。”

我同样不擅长在市场上挑挑拣拣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想与生人合租,但能找到的一居室又离公司太远了。思前想后,还是多花了些钱租了离公司很近的两居室。减轻了上下班途中的痛苦,不必舟车劳顿,每天还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儿。怎么算都是值得的,多花点钱就多花一点吧,空着一间房那就空着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便邀请她搬进了那间空房。

原本我们都没想过她会一直住下去。但我们谁也不擅长找房租房,都恨不得在一个地方住到老死,这件头痛事就一直拖了下去,谁也没有再提起。但被同事看见的话,显然是会误会的。



“所以你在家做哪些家务啊?”
“都是我做。”

“那她呢?”
“负责吃。”

“只负责吃???”
“对啊。”

“你,不觉得自己像个奴隶吗?”
“不觉得。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做那些家务事的,现在只是顺便多做一点点,多不了多少。而且我也不觉得累,多做一些没什么。她一直觉得活着很累。如果我能为她减轻一些负担,那也是好事。”

提起她,我总是忍不住多说一点。


“为什么?”
“她不会做饭,所以每天做饭吃饭就成了烦心事。”

“我是问你为什么愿意为她做那么多。”
“只是顺手啊。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不也得做么?”

“好好好,我甘拜下风。老婆说得没错,我的确做家务太少了。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这下我开眼了。”

同事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就这样,我“护妻”的好名声在公司里传开了。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反驳什么了。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的。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就没有女同事会把我当作潜在的目标对象了。只是她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分赞许。

而我做了什么呢?只是些普通的家务罢了。没什么值得赞许的。对我来说只是顺手做一些家务,对她来说恐怕是生活的重负吧。我怎能忍心,我于心何忍。他们是不会理解的。对他们来说家务不会是生活的重负,所以自然无法理解她活着的辛苦。

同样,大部分人好像无法理解男女情欲之外的关系,我也懒得多说什么。想想倒也是,大部分人好不容易接受了同性恋的概念,知道了女生与女生也可以相爱,男生与男生也可以上床,还要再来一个无性恋的概念——有些人就是不想与任何人上床或者相爱——也太难为人了。



我知道的,她是女的她,我是男的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解释不清楚自己的动机。尽管那样的动机是如此单纯,单纯到难以置信:我只是不希望能让自己感受到“美”的人离开这个世界,说到底这也算一种自私,所以愿意多做一点点事来挽留她,挽留一种在生活中遇见美的可能性。我的行为与性、与爱都无关,外人的揣测于我、于她都是负担。

他们甚至无法理解她的美。是,她只是一位长相平平无奇的并不难看的姑娘。而总有人将那份清冷当作漠然与呆板。我厌倦了解释,便随他们去了。反正解释了也没人懂,那就爱怎么想怎么想吧。一个男人为了让一个女人活下去而为她天天做饭的异性恋故事在大众眼里算是一种浪漫吧?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个人,她也只是一个人,出生时的性别是我们无法选定的东西。我们甚至都不是异性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还有一些共同点:我不觉得自己是男人,她不觉得自己是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当女人,而她会选择当一棵树。

伴侣这样的形式反而算一种保护伞,带给我们安全。不必再担心八卦、盘问与怀疑了。现在,在所有人的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不婚主义的丁克一族——Dink:double income no kids,双收入无子女。在大众认知范围内,就可免于解释。况且真要解释起来,也解释不通的嘛!

社会进步得太慢了。只有把真实的故事用已知的框架重新包装一下,才更有可能被人们接受。人呐,社会性动物,群居的二足兽。活着是很麻烦的。我愈发理解她的感受了。而她面对他们时,比我更沉默。






我日复一日地工作着,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做饭时才觉得自己真实地活着。青椒表皮如蜡的触感、削土豆皮时的沙沙、绿叶菜的细碎婆娑、菜刀在木制砧板上的碰撞、番茄柔软的汁液、打蛋时筷子敲在碗沿的清脆声响,还有掀开锅盖时米饭冒着的热气。

吃饭时看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心里总是高兴的。有人一起吃,就不用隔三岔五地面对前一晚的残羹剩饭了,能吃上新鲜的饭菜了。对我而言,这才是生活。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谢谢你。”
有一天她对我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接着补了第二句:
“我感觉没有那么想死了。”

“啊!好事啊!”
我高兴了起来,她依然平静。



“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东西,不知何时就消失了。刚开始还觉得奇怪,有些不适应,想要去抓住它最后的尾巴。到现在什么都抓不住了。我差点就忘掉自己原本打算寻死这件事了。但换句话说,活着也是靠近死亡的一种方式吧。只是死得很缓慢,没那么迫切了。”

她突然之间说了很多很多。

“我觉得自己和那棵树也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活着但无动于衷地等待死亡。”她望向窗外的那棵树,“它看起来也无处可逃,只是它活得要比我久许多。”

“你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树只有种属,没有名字。”
我试图说出一些不那么显而易见的人与树之间的区别。

“那是我被赋予的名字,不是属于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就像树不会说自己是一棵树一样。树是没有名字的,我也一样。”
“也是。”



我们的对话,是相处但不多言的日日夜夜里平常的一个瞬间。

她没有感谢我“挽救”了她的生命。我也不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非常了不起的努力。我不过是把原本只做给自己吃的饭,分与了她一些罢了。她不想死,那真是太好了。她像是树上末端的枝叶,因为缺乏营养而摇摇欲坠。而我恰巧是能够输送营养的树的分叉。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好感动的,因为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生长的。我们只是凑巧生在了同一棵树上。

亦或许我们其实是分别的两棵树,生在了同一片土地上。因为是同类,又因为有些怜惜,所以拥有营养多的那一棵自然而然地通过地下菌根,向另一棵输送了一些,好让它活下去。仅此而已。

我们只需相邻,不必相拥。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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